在由远及近拐杖触地的轻响中，我睁开了双眼，印入眼帘的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是……
我的记忆回到了40年前。
我是一面绘制着镰刀斧头的红色旗帜，他们称呼我为“党旗”。40年前的正月，我被摆进在了人民检察院狭小的办公室。我好奇地观望着屋里埋头工作的人们，来来往往却只有十多个，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我也渐渐无聊起来，直到那一天晚上，办公室的大门被轻轻拉开。
这是一个我眼熟的年轻人，硬挺的黑发，精神的大眼带着笑纹，方正的脸庞却透着一股憨厚，白日里总是抱着厚厚的材料跟在前辈身后有问不完的问题。这会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年轻人没有回到办公桌前钻研他那摞密密麻麻的文书，却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疑惑地见他面向我郑重其事地抚了抚衣角，连脸上常见的笑意都收了起来，只见他紧张地清了清嗓子：“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咳咳……”一段话被他说得磕磕巴巴，我不禁也笑起年轻人的窘态。年轻人懊恼地皱了皱眉头，来回踱着步又开始一遍遍重复排练着刚才的举动。直到许久之后，他又再次站定，挺直了身板，伸出右手握紧了拳头缓缓举起：“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宣誓人郑荣。”话毕，年轻人这才默默松了一口气，怎知这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进来的正是年轻人常常跟着的老检察官。
“阿荣，明天一早就是你的入党宣誓了，这会怎么还没休息？”
“师、师父，案子的细节我还有些不明白，回来看看卷宗，这会就走了！”说着年轻人飞也似地走出了办公室，我却在他耳后却瞥见了一抹通红。这一天起，我开始关注起这个叫做郑荣的年轻人，也明白了他口中的那段话，叫做入党誓词。
不久，郑荣就不再总跟着前辈们跑，但他也变得更加早出晚归。他经手了一起破坏选举案件，总是早早来到办公室手里夹上一支笔、一叠纸、一本讯问笔录就匆匆出门，白天到村里走访调查，晚上伏案分析涉案材料，一辆自行车在他脚下蹬得虎虎生风。一个星期后的傍晚，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郑荣放下自行车就直奔办公室，脸上身上却全是泥土，头上肿起一个大包，但他却顾不得身上的狼狈，拉开椅子拿出包里的盖满手印的材料就写起了审查报告。这个阵仗把老检察官都吓了一跳，连问他是怎么回事。郑荣却摆摆手兴奋地说道：“20多户村民今天终于全部确认签字了，我心里高兴急着回来，谁知村子里的小路真难走，没留神就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先不说这个，师父，来看看我这个报告……”老检察官拿来药酒，嘴上不住责备着郑荣的粗心，但郑荣鼻青脸肿的笑脸却让他也忍不住好气又好笑。晚风吹过窗前，我也不禁随风扬起了红色的衣角。
谁知这份喜悦却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天早晨，原本的喜悦就被凝重所替代。郑荣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礼盒里的一块金表一言不发，从来热情满满的年轻人少见地沉默着，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对面坐着的老检察官叹了口气：“阿荣，今天来私下说情的，也算是我们这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还年轻不懂……”
“师父，我明白……”郑荣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拿过了礼盒。我的心仿佛悬在了半空，那块闪闪的金表格外刺目。老检察官欲言又止，我难过地别过眼不想再看眼前的一幕。
郑荣抿紧了嘴角，好一会儿，终于开口：“师父，您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当初我对着党旗宣誓，要严守纪律，对党忠诚，要为人民办案，这份誓言不论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不想忘记。”我回过神却和郑荣的眼神碰在了一起，“啪”地一声，礼盒被大力合上。“师父，这份礼我不能收。”郑荣惴惴地看向老检察官，不安地低下了头。
沉默在办公室的一隅蔓延，正当我也紧张得不知所措时，老检察官却使劲拍了拍郑荣的肩膀。“好啊！这才是我带出来的好徒弟！”老检察官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眼见着你对业务工作一天天老练起来，我心里又骄傲又担忧，你还年轻，我生怕你走错了路，忘了底线和根本。现在这份检察人的责任我能够安心地交到你的肩上了。”
“是！师父！”刚刚还垂头丧气的年轻人闻言立刻恢复了神采，明媚的笑容又回到了郑荣的脸上，他神气地与老检察官一击掌，晨光照进屋里，洒在了我的身上，所有的阴霾在那一瞬间如数散开。
就这样，我在检察院里度过了三十多个年头，我的颜色不再鲜艳如新，我看着郑荣从小伙子“阿荣”变成了沉稳的“荣哥”，从“郑检”变成了年轻人口中的“师父”。办公场地从原来的十来张桌子变成了六层大楼，屈指可数的“大盖帽”变成了数不清的“检察蓝”，讯问笔录从漂亮的钢笔字变成整齐的印刷体，而郑荣办公室中的锦旗和奖状也渐渐多了起来，“十佳公诉人”、“模范检察官”、“一等功个人”……他总不忘把我带在身边，在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挂好，直到一个一如往常的下班时间，郑荣将我从墙上取下，仔细地叠好。我心中隐隐知道，告别的时候到了，我忽然有些不舍，又有许多话想对他说一说。郑荣将我放进荣誉室妥帖地收好，临了，他将不再年轻的脸庞贴近了我，摘下胸前的检徽与我放在了一起。那一天，郑荣脱下了检察制服，从人民检察院退休。那是多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直到今天远远地看到远处那个拄着拐杖满头花白的小老头，我竟没有第一眼认出他，但记忆却已经如潮水般涌进了脑海。我环顾着四周，发现自己再次被高高挂起，荣誉室里坐满了年轻的检察干警，而郑荣在年轻人的搀扶下坐在了第一排。
“今天是我们‘检察荣誉章’的颁发仪式，让我们一起感谢老一辈检察官们三十多年如一日的辛勤付出和无私奉献！”
郑荣缓缓走上前，从年轻干警手中接过了荣誉章。就在这时年轻干警拉住了郑荣，又指了指我问：“郑检，这是我们检察院建成以后的第一面党旗，我们想对着这面党旗重温一遍入党誓词，您能为我们领誓吗？”
郑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好一会儿，他伸手摩挲过我陈旧的身躯，忽然露出了一个熟悉却久未见的笑脸，我透过他咧开的嘴角看到漏了风的牙床，眼眶却不觉发热。
“老啦！”郑荣喃喃道。
“是老啦！”我应和着。
我和他一起看着一张张朝气的脸庞，只听见他说：“你看，现在的年轻人，又一辈辈地成长起来了。”
“可不是，阿荣，你现在可变成老郑头了！”
郑荣不理会我的调侃，只是郑重地抚平了衣角，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面向我举起握拳的右手。他清了清嗓子，略带沙哑的声音仿佛和四十年前那个磕磕巴巴的小伙子重叠在了一起：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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